斯特拉文斯基1913年的芭蕾舞剧《春之祭》是欧洲现代主义对自身文明焦虑的转喻。在工业革命后的机械理性吞噬下,人们试图从原始仪式中寻找未被异化的生命力。然而这种“原始性”实为西方中心主义对“他者”的符号挪用——斯拉夫异教元素与殖民时代人类学田野报告的杂糅。这种文化误读体现在刻意回避殖民掠夺与生态剥削,而忽略了原始信仰的本质——人与生态的互惠世界观。在当今语境下,人类对“重生”的原始冲动不再囿于舞台化的献祭叙事。“春之祭”这一母题被重新抛向当代艺术的领域:“谁有权定义生命的神圣性?”
 
南柯画廊将于38日呈现群展项目“春之祭”。通过九位艺术家的跨媒介实践,不仅向原始信仰中那未被驯化的灵性进行追溯,更试图纠偏“祭祀”的当代语义——从“挪用”到“互为主体性”,从对“原始”的消费转向对平等共生的祈愿。
 
 
刘玥拉姆 
历史的症结, 2023
麻绳、白油漆、牛奶、蜂蜜、盐
尺寸可变 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 
/“被编织的历史与记忆”
 
 
在刘玥拉姆 (Lhamo Yue Liu) 的装置作品《历史的症结》中,艺术家还原了阿拉斯加原住民的一种古老的符号记录系统——绳结记事。将1867年美国殖民者以每英亩两美分掠夺土地的史实,转化为电报码与绳结形态的拓扑学对话。这种古老的绳结体系有其特定的编码规则,平结、活结、死结构成流动的认知网络。在无文字的原始社会中,事实以与自然共生的方式被编织进物质的经纬,扭曲的绳结则揭露历史书写中被规训的褶皱。
  
 
新塔娜
呼和浩特日记 53 & 79 , 2019
布面综合材料
75h x 75w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蒙古族艺术家新塔娜 (Shinetana) 在当今社会对于少数民族身份的“猎奇性”视角与个人创作之间寻找平衡。她的系列作品《呼和浩特日记》并无特意突出的标签化元素和观念借助,而是用来自家乡草原的旧物为材料,以其质朴的创作手法保留着真实和晦涩,在文化消费主义浪潮中建立起抵抗符号化阐释的屏障。与之共振的是艺术家刘璇 (Xuan Liu) 的装置《Untitled》,艺术家中尽量避免使用带有强烈符号意味的材料,而是剥离麻绳中的麻丝作为主要原料。作品中出现的木头、树脂及绳索生猛地昭示未被现代性驯化的野性和生命力,拒绝浪漫化的“回归自然”叙事。这种创作方法论与蒂姆·英戈尔德提出的“线的生态学”形成对话——材料不再是客体化的媒介,而是山地生存本能与身体记忆共同编织的生命轨迹。
 
 
刘璇 
未命名, 2024
亚麻、金属、塑料、棕榈、水泥
尺寸可变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 
/“从肢体神话到多物种共生”
 
 
北美原住民的创世神话中,神灵通过肢体动作创造山川河流,身体成为自然地貌的起源。德国艺术家Olaf Hajek的作品在绚丽视觉叙事中融合民俗元素,并痴迷于解构自然与人类的界限。在他的画面中,人体化为植物根系,动物骨骼与机械部件共生嫁接,人类与非人类的生命共享同一具身性基体。与之形成对话的是艺术家胡为一 (Weiyi Hu) 的灯箱装置作品“梦中身No.4”。艺术家收集医院的受伤人体X光片,再通过药用植物的“介入”,作品超越了单纯的身体隐喻,提出了一种跨物种、后人类(post-human)的想象,也回应了当代生态哲学中对“多物种共生”的思考。在本次展览语境中,此类图像构成对“人类例外论”的隐性批判——正如本次展览“春之祭”追问献祭逻辑的暴力:也许人体不过是自然能量流动的临时容器?
 
奥拉夫·哈耶克
魔法师, 2023
布面丙烯
140h x 120w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胡为一
梦中身 No.4, 2025
蓝晒法于玻璃、LED 灯箱、不锈钢支架
291h x 163w x 20d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周蒙 (Meng Zhou) 的绘画作品似乎回应着这一问题。艺术家以自己的梦境结合神话隐喻,抽象化了人与环境之间纠缠与共生的关系。在他的绘画中,人的主体被放置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的尺度之内,人与自然不再被割裂为启蒙理性建构的二元论研究对象,而似乎存在着人--自然的契约秩序。
 
周蒙
春之祭2, 2020
PVA、 纸、纸浆、墨、画布
170h x 170w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俞文杰 (Wenjie Yu) 的“如上,即下”系列揭示了微观与宏观之间的全息对应关系——即局部包含整体、个体映照宇宙的结构。大树的姿态被赋予先祖般的象征意义,隐喻着自然秩序中“上下相通、内外相应”的和谐法则。在“飞扶壁”(flying buttresses)行为表演的画作记录中,艺术家Chloé Silbano通过肢体与人造边界的深度融合,呈现了动态的空间对话。舞者以近乎无意识的自然移动状态,循迹以舞蹈为仪式核心的远古文化——身体作为获取指引、重构秩序的媒介,从而重新连接并回归自然之力。
 
 
俞文杰
如上,即下 #3, 2024
棉布、亚麻布、弹力织物、纯棉缝纫线
沙子、色粉、树脂以及木器漆
70h x 60w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柯洛伊
Chain, 2022
布面油画
114h x 145w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 
/“终极扣问”
 
 
作为展览终章前的关键节点,艺术家童昆鸟 (Kunniao Tong) 的作品“做点离开猪屁股的事”以挑衅的姿态指向人类世的终极困境。猪作为全球工业化养殖的终极符号(猪肉消费量占全球肉类36%),尾巴犹如祭祀仪式一般敲打鼓面,似乎祈求着某种自由。萨满鼓仪式中,人作为主体操控鼓槌以连接超自然力;而此作中,猪尾巴——动物身体中最边缘的器官,成为敲击的“伪主体”。艺术家将暴力与狂欢并峙,且并不提供救赎方案,任其在无奈中发声,使人反思“人类中心主义”的傲慢。
 
“春之祭”的暴烈与温柔之间,展览试图构建一场跨越时间的对话,它超越了中心或边缘,在文明与野蛮、科技与自然的撕扯中不断重生。或许真正的“春之祭”,始于承认人类不过是暂住此世,它的启示在于:真正的“原始”不是供消费的符号,而是提醒我们——所有文明都生长于对他者的谦卑与敬畏。
 
 
童昆鸟
做点离开猪屁股的事, 2015
菜板、硅胶、军鼓、电机等
115h x 65w x 65d cm
© Courtesy of the artist
 
参考文献
Haraway, D. J. (2016). Staying with the trouble: Making kin in the Chthulucene. Duke University Press.
Ingold, T. (2007). Lines: A brief history. Routledge.
Latour, B. (1993).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(C. Porter, Trans.).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.
Said, E. W. (1978). Orientalism. New York: Pantheon Books.
Tsing, A. L. (2015). 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: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.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.
Taussig, M. T. (1987). Shamanism, colonialism, and the wild man: A study in terror and healing. Chicago: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.
 
/王立秋